鸵鸟蛋

【得体】醋

    像是存心不让他们小夫妻二人好过,傅恒甫一完婚就被皇上派去了山西。本想带着璎珞一同去任上,但差使来得急,新官上任要料理的事务多,将璎珞带上了怕是也难得挤出时间陪她。思忖再三,还是觉得将这好容易才娶进门的小娇妻暂且留在京城比较好,等山西的事理顺了、年底回京述职,开年再同璎珞一道去太原府。

   做这样的安排傅恒自然是不舍的,成亲没有两个月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刻,还没来得及好好地向那小娘子讨债就要分隔大半年,便是吮着蜜也咂磨出些许苦味来。可魏璎珞那个铁石心肠的倒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一边帮傅恒收着行李一边还哼着曲儿,叽叽喳喳道:等你走了我就搬回长春宫去陪皇后娘娘——哦,不,是去陪姐姐。一边说一边笑,仿佛比成亲那日还要开心些。

    傅恒有些吃味,发觉吃的是自己亲姐姐的味又觉荒谬。可他看着璎珞那喜气洋洋的样子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恰巧户部几位主事一齐递了帖子说是要请傅恒过府一聚给他饯行,他瞧了瞧正在从床底下嘿咻嘿咻拖箱子的璎珞,忙得热火朝天,头也不抬的应一句“少爷你去呗”,实在是有些缺心少肺,便一甩袖子跨出了门去。

    见丈夫接了帖子抬脚便走,魏璎珞也没做他想——傅恒虽为官清正但也不失玲珑,平日里的应酬该给的面子该赴的宴请从没有失了礼数。只是璎珞即使再聪慧,未入宫时也只是包衣出身,入宫后更是不可能结交外臣,刚入侯门也识不得官场上那许多关节。她并不晓得这餐饭若是放在平日, 傅恒是宁愿懒在圈椅里看她绣花也不稀得去敷衍的。

    璎珞对外间一应人事都极敏锐,只是到了傅恒这里总没来由的有些迟钝。她从前少有时间去为少女心事烦忧,更不尝相思妒忌的滋味。当那一日她都要上床歇了发觉傅恒还没回来,后槽牙才第一次隐约磨出一丝酸涩。

    他二人成婚这月余,傅恒夜夜将她揽在胸口、她夜夜都嫌热;这会儿一人坐在床上方才觉出春寒料峭,天其实还冷得很。璎珞拿指甲抠着绸被面上绣的鸳鸯不知该和谁生气:从前在辛者库只得一张布衾、一块木板也睡得安稳;现在软絮垫着锦被拥着被却怎么捂都捂不暖了。才做了几天少夫人便这般娇气,这日子以后要怎么过。

    “少夫人您不舒服吗?”青莲端银耳羹进来时,见璎珞除了鞋袜已经上床了,放下汤盏关切道。

   “我有什么不舒服,我舒服得很。”拿丫头当出气筒的事儿璎珞这辈子没做过,但不知怎的当时就呛出了口,一出口又后悔。

   “那您…”青莲抱着托盘,见璎珞蹙着两道秀眉确是不悦,后半句“怎么不等少爷回来就落了帐”吞进了喉咙里——她以为妻子自是要服侍丈夫睡下了才能休息的,只是这少夫人向来与常人不同,少爷甘之如饴,她一个丫头自然不能僭越。


   璎珞见青莲惴惴的样子觉得自己不该,面上有些热,趿上鞋走过去放缓语气道:“你送的这是什么?”一面问一面去揭那汤盏的盖子。

    “是解酒汤。”青莲回道,她平日里见这新夫人性子随和洒脱,是极好相处的,只是今天不知怎么闷闷不乐。“待少爷回来,少夫人请他喝完再睡,不然明儿起赶路要头疼的。”

   璎珞眼里的光暗了暗,伸手摸那瓷盏上的梅花纹喃喃道“这汤…是热的呢。”

    “是”青莲回道,“这会儿还烫着,等少爷回的时候便刚好入口了。”

    “你怎么知道他何时会回?”璎珞回头望着青莲,目光又忽而闪了一闪。

    青莲心下恍然——闹了半天原是少夫人是怨少爷让她守了空枕,于是抿嘴笑道:“少爷跟东院儿那座西洋钟一般,除开皇上留他问话,行动坐卧的时辰心里都有着准儿,少夫人别急,不等这汤凉一准儿就回。”

    璎珞一时气滞,脸上飘着可疑的红晕,想她伶牙俐齿了一辈子竟叫个老实丫头抢了白,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儿。转身走回床前掀帐子道:“平日里也没见他这自鸣钟在这个时辰打鸣!”

   青莲原觉着这新夫人看上去处处都淡淡的,少爷要远行,也没见着多体贴多不舍。却不想璎珞只是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子,情窦开得晚、傅恒又太体贴,从没吃过味儿。如今见她一个人生闷气、使小性儿,青莲方才知晓:这少夫人于情之百味居然还懵懂着,明明在意自己却不察,察觉到了嘴却还硬着,倒真真有趣。

    “少夫人进门以后,少爷的应酬能推都推了,不能推的酒没喝过二巡就赶急着回,今儿晚了点,怕是来践行的大人们难免多些。”青莲一面说着一面灌了个汤婆子塞到璎珞被子里,少夫人手脚惯凉的,刚开河的气候还是怕冻着了。“但少爷应酬从来都有分寸,少夫人不用太担心。”

    璎珞看着青莲温柔体己的样子更不是滋味儿。她自然看得出这个美貌乖巧的丫鬟实没有坏心眼,是真心诚意地对傅恒好,也对自己好。可正因为这样,倒显得自己的无名火更加没有道理,只得闷声道:“我知道了青莲,你也去休息吧,别守着了。”

    青莲偷笑着颔首退了出去,未出得外间便看到傅恒已经回了——这自鸣钟今儿难得失了准:比成亲前早了些,又比前几日迟了些。

    “璎珞…睡了么。”傅恒望着青莲从里间出来小声问,眼神带着点期艾。

    “躺下了。”青莲嘴角忍不住地朝上挑,见傅恒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样子,绽着笑道:“少爷进去吧,给您留着灯呢。”


  傅恒于是轻轻推门进去。

  桌上的灯烛亮着,琉璃罩还贴着红双喜字,床幔拢起一半放下一半,床上那个小小的人裹着鸳鸯锦被躺在床内侧背对着他。傅恒想起成亲那天的锣鼓喧天、芙蓉帐暖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可转眼明天就要启程了。他突然觉得很懊悔——本就不多的相守的时间,该要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寸步不离地守着璎珞,分明是爱惨了她,又何必计较许多?

  傅恒在床边轻轻坐下,怕吵到璎珞本打算看她一眼就去书房睡,但闻到璎珞身上的栀子香气,又觉得脚上仿佛生了根,怎么都不愿意再起身了。明明还未启程相思就已经开始泛滥,傅恒觉得这样的愁绪璎珞还是永远不要领会得好。

  因着酒意有些上头,他不知觉地整个人滑靠着床头慢慢躺下了——傅恒不是那类喝了酒便会很吵的男人,微醺时只自己呆着,无边无际地想些平时不常想的少年心事。他想就这么和衣睡了,又舍不得一醒来就要分离;他想听璎珞说会思念自己,又觉得耳畔有她的呼吸声便已足够;他瞧着璎珞这耳朵,小巧玲珑的,想起第一次遇到时这小女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诳着自己也没见晕上一丝红;倒是那时在永巷作势要亲她,从腮边一路红到脖子,耳垂像要滴出血来。

  傅恒想着些天马行空的事,意识有些陷入迷离。突然只觉得身边的人猛然一动,一个暖香的身子一头砸进自己的怀中,细弱的四肢像是使出咬牙切齿的力气一般缠上自己,将他囚得死死的。

  傅恒满头的睡意被惊醒,酒气也散了大半。他听着见璎珞呼吸声有些重,想拉开距离看看她的脸,却发现这小女子的力气有些惊人的大,没法轻易挣脱她的缠绕;勉强低头,她却将一张脸在自己胸口埋得死死的,说什么也不给他看。

  “璎珞…”傅恒轻声唤着,“让我看看你。”他觉得璎珞好像在哭,但又并不敢确信,他的璎珞很少哭的。

  怀里的人使劲摇了摇头,将他箍得更紧,忽而却腾出一只手勾来被子搭在两人身上,未等傅恒反应又立刻缠住他的后背。

  “你刚刚打算就这么睡的么?天这么冷,明天再骑马吃了风,这一路那么的远,着凉咳嗽我也不知道的。”傅恒听见胸口传来闷闷的声音,分明带着浓重的鼻音,心中陡然一跳。他稍微使了力气拉开距离将璎珞的脸从自己胸口抬起,却哪里还有下午那番喜气洋洋?鼻涕眼泪抹了满脸,是他从未见过的稚拙而脆弱的样子。

  傅恒心里像被人挖走了一块,他的璎珞人前人后从来都那样精明,唯独在自己面前才不时露出一点娇憨,自己被她全然信任,便不该需她再去琢磨、算计。璎珞是他的妻,自己最悃愊无华的情衷和最荒诞不经的妒忌本就该当明明白白的袒露给她。

  爱人与被爱都是头一遭,璎珞不是不够爱,只是生涩些;她也不是不识相思苦,只是一辈子最擅逞强、又惯怕了受伤害。傅恒太好了,好到她心虚自己不够好,于是梗着脖子去演不在乎,演到自己都要相信,却忘了傅恒不是别人,早已是她重重铠甲下包裹着心脏的一根软肋。

 

   终是示了弱,璎珞想,明明是傅恒早早地表明心迹,却并不是谁先说出口就判谁输。感情这回事本不该拿去博弈,不过以真心换真心,她又何必再逞强?自己捱得过魏家的岁月凉薄,捱得过永巷的凛冬寒苦,却独捱不过明明得了这炽热的一个怀抱复又失了去,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

    “对不起璎珞。”

    “对不起傅恒。”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初闻两人俱是一愣,转念却也无需多言,只是相拥得更紧,仿佛要将对方嵌进骨肉里去。

    “少爷你明日离京,启程的时候莫要回头,你若是回头了我定要舍不得的。”

    “我倒是想学那果老,倒骑着馬走,就能将璎珞看得久些、再久些。”

    “少爷路上要当心身体,山西的气候不同京城,若是有水土不服的也别硬扛,该要休息便休息。”

    “璎珞你也是,进宫时陪姐姐说说话就好,别再日缝夜绣的,伤眼睛。”

    “我给你做了件翻皮马褂压在那口红木箱子底。这天气渐热怕是用不到了,但到九月大概可以拿出来穿。”

    “现在不比在紫禁城,你大可不必事事都如履薄冰。额娘心慈,我的璎珞这样聪明,定是会将老太太哄得很开心的。”

    “少爷到了山西记得每月写信,出门在外不比家里,日常用度短了少了别老想着凑合敷衍,能为你做些什么我总是高兴的。”

    “我每日都会给你写信。山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也会留意着告诉你。等璎珞你明年去了,我又得闲,就一起去瞧琅琊八景,饮杏花酒。”

  “少…”璎珞忽然噤了声,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怎么了?”傅恒奇怪。

  “我不要叫你少爷了。”璎珞闷闷地说,再问为什么却又咬着牙不解释。

  傅恒本有些无奈,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妻子每日脑瓜里都在琢磨些什么,转而余光瞥见灯下坐着的一盅汤,又隐约得了个答案。青莲自小被买入府中便跟在自己身边,起居坐卧均是由她照料着。这丫头一声“少爷”喊了十数年算是名正言顺,往日里璎珞听到了还要故意与她左一声少爷右一声少爷地打趣自己。没想临别了才发现埋在心里的不是老酒而是陈醋,早前没吃的味儿今夜一并赶了本儿。

    傅恒思及此处不觉好笑,又有些甜蜜,转而想自己枉自称君子,却原来凡俗男子都有的那点心思自己也并不免俗。于是收起促狭在璎珞鬓边轻轻落了一吻,认真道:“你想叫什么都随你。”

  璎珞本趴在他胸口的,忽而撑起身子嘻嘻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身上不轻不重地点着道“那叫官人?相公?当家的?还是先生、郎君、小老倌?”

  傅恒语滞,他实是不知道这女子小时候偷着读了多少不得体的话本儿、听了多少不得体的书。只是现下她正在自己身上四处点火,便实在难摆出正经的姿态去训斥这位富察府新晋的少夫人。他一个翻身将璎珞压在身下,就着她唇齿间的甜香将那声没成型的惊呼吞进尚挂着一丝酒热的喉头,缠绵中又推回她的身体,慢慢化成极细微而妩媚的呜咽。

    “傅恒…傅恒”心神都要涣散,璎珞于极迷离与脆弱中所噙着泪呼唤的,无非只这两个字而已。

   明月高悬星辰靥靥,饶两人都存了不睡的心思,却抵不过白日里一场莫名其妙的郁郁对心力的消磨。及至相互枕着对方令人心安的气息、静夜中贴近到心跳都成同一节奏,十成的餍足与踏实终使他们依偎着沉入好眠。不论是在眼前还是天边,自己总在对方心尖上住着,于是便有勇气去熬,熬那前路漫漫、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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