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璎】旧梦
我有很多年没有梦到过傅恒了。
年轻时在圆明园倒常常梦到他。初时梦见他和尔晴并肩走在飘着大雪的紫禁城里，冷然地望着我，而后便飘然远去，我跪在雪地里被浸透浑身的寒意惊醒，胸口滋生的是自己从不曾想象过的怨毒。
后来日子久了，那怨毒渐渐褪去，夜里偶然会梦到那一年皇上生辰的烟火。我小时候在家中不受待见，过年时堂表兄弟总故意捉弄将爆竹鞭炮摔在我脚下，看我被吓得胡乱哭叫。梦里的我依旧被礼花升空的轰鸣吓得直往身边那人胸口钻，但梦里的傅恒却没有让我回头去瞧那漫天的火树银花，而是伸手将我拥进怀中。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周身浮动着暗暗沉香。我扬起脸庞去寻他的眉眼，一如记忆中一般坦荡清明的眸子似比天边的花火更加璀璨。我感到侧颈发烫心如擂鼓，汩汩的热血在周身流淌不知该归往何处。直到从梦中醒转，望见空荡清冷的长春仙馆，周身的热血才一寸寸冷却，末了只在腹中余下骇人的饥饿感，和胸口几乎吞没我的空落与寂寞。
那几年间，明玉与我书信往来，信末总时时捎带着从海兰察处得来的傅恒在金川的消息。寥寥数笔却似有千斤，因这薄薄几页信笺,我才得以一窥前线战事的艰难。信上说皇上连发十二条圣谕强令傅恒班师回朝，他却抗旨不遵——也不知何处得来的灵犀，使我在读到这消息的一瞬便知晓傅恒的固执与拼命不独为他的骄傲和抱负，还为着求一个令我们彼此都难以启齿的渺茫希望。可我却并不欣慰，白日里我告诫自己曾起誓要对他情断义绝，夜间独处才不得不去面对胸口难以抑制的恐慌。
明玉后来很久都再无信来，那段日子我夜夜辗转难眠，困倦到极处，恍惚间又回到皇后自戕的那一天。娘娘躺在梓宫中，满面的血污，我哭泣着绞了帕子去为她擦脸，然而拭去血污后露出的却是傅恒的面容。浆洗得粗硬泛白的旧枕巾在梦中被泪水浸热又逐渐变得冰冷如铁，使我抽泣着醒转。而那梦境过于真实却久久挥散不去，令我明了所谓撕心裂肺并非只是文句上的修辞。我想起皇后娘娘教的、形容战事紧张的成语枕戈待旦——傅恒此刻是否真的枕着兵铁同我一般等待黎明？我深知他正在经历的残酷难捱的境遇是我一个宫墙之中的女子远无法感同身受的，但闭上眼睛，那沾满鲜血的脸还是会浮现在我脑海里，血色沾污下竟依旧有恬淡温柔的笑意。我再不敢轻易入睡，鼻腔里弥漫着想象中硝烟的苦涩，是那年漫天花火鼎盛时紫禁城的味道。
及至后来纯妃败露、明玉出事，我决心入宫复仇，被封为贵人的那天金川大捷的战报也八百里加急到达圆明园，傅恒要回来了。仿佛冥冥天意，这捷报来的如此及时——倘我入宫之后仍时时为他的生死惴惴挂怀，那该是多么危险的事。他向来体贴，总将我的平安护得那样周全。
在圆明园，我想了他最后一夜。魏璎珞从来都是执拗决绝的，但两年的枯守使我知晓：情之一物，却非挥剑痛断就能真的不问前尘。我曾认真考虑年满廿五出宫之后是否会找一户寻常人家从此过鸡犬桑麻、锅碗瓢盆的日子。但穷尽想象也实难将令我能够交付余生的男人描摹出傅恒以外的样子。理智使我不断重复情断义绝的誓言，强迫自己回想他的正妻——喜塔腊氏的刻薄与跋扈；但情感使我心中永远有个角落藏匿着一副绝美的画卷：红烛双喜、凤冠霞帔，红彤彤的喜服上绣着鸳鸯双栖蝶双飞，我坐在洒满喜果的床前，满心欢喜地等待那凯旋而来的心上人挑起喜帕。然而从此以后，这幅画卷是真真正正地没有一丝机会展开了。
为着复仇、为着求生、为了保护我需要去保护的人，我除了入宫别无第二选择。我想，平静如水的日子里忘情或许艰难，但今后无需再去勉强自己斩断情丝，只因人心敌不过天命——情这物什倘若真的无望了，那便是离水的鱼、断根的树，注定会朽烂；既注定朽烂，合该埋葬到黄土里去。
我以为我想通了、想透了，可很多年过去我才发现自己的怯懦和卑鄙：我从来不敢想傅恒从尸山血海中归来却看见我成为皇上的嫔妃时是怎样的心情。甚至彼时他入宫复命，当真向着我的仪驾冲来，我却高昂着头颅目不斜视地经过，不敢看他一眼。此去经年，我从不曾知晓当日他脸上流淌的是怎样的震惊和苦痛。我以为我不后悔的，可傅恒死后，当我极力回想当初他站在步辇前的样子眼前却只有一片模糊时，我想我错了。
而后的十数年，我知道自己一直受到傅恒的帮助和守护，他默默站在原地，仿佛是日升日落、月满月缺一样的世间道法，我若对此刻意去表示相信都显得多余。我们之间少有交流，却是世间最懂得彼此的存在，因而我在复仇甚至后来的争宠之路上所遇到的无数次困难乃至绝境，他都能及时拉住我的手使我不堕深渊。人生得此知己夫复何求，这使我以为曾经的少年心事早就随风释然飘散了，直到海兰察向我提亲想要迎娶明玉，那幅隐秘的画卷第一次借由他们二人眼角眉梢的依恋和喜悦展现在我触手可及的眼前——我忽而感到那排山倒海般的遗憾。成为遥相呼应的知己固然珍贵，但傅恒确是我以十二分的真诚爱过的男子——我的一生之中步步皆是不得已，唯有选择爱他这件事发自本心、不掺杂丝毫功利。因而，不能与他相守将是我一生中永远无法填补的缺憾。
然我依旧对他不假辞色，除却明玉没了那天在长春宫的失态，我不曾给他哪怕只言片语去袒露我的内心。傅恒死后，我在偶尔孤枕的夜里也放纵自己悔恨过年少时的别扭和偏执——在那段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互诉衷肠的时光里，对于他真诚热切的表白我从不曾给予一丝熨帖的回应。从前我怨他背信弃义，将那些动听的誓言一遍遍说，我一遍遍听，我虽没有开口，心中却信了；老来回首这困在深宫中的二十余年，却开始怨恨自己究竟为何从不开口？还在有机会开口的时候嘴里吐出的尽是那样令人寒心的字句。
傅恒曾用起誓的真诚对我说会一直等着我抛开包袱、向他敞开心扉，哪怕用上一生。未曾想多年以后一语成谶：傅恒最终问我的，仍是这一生他都没等到的那个答案。而我本以为会朽烂、消散的，多年过去，哪怕血肉都化作一抔黄土，却仍旧璀璨耀目——那是年少时两颗想要相依相偎的真心，是被我们实实抓在手里复又轻易放弃的宝物。 我将自己的真心埋葬在大雪之中从此决口不提，唯恐它徒增我在俗世的烦扰；却全然忘记了傅恒坦然明亮的爱意却是我最艰难苦痛的时刻全部温暖和力量的来源。倘若那时能够将我的爱也珍重地说与他听，哪怕结局没有不同，至少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心里会不会少一点疲惫与哀伤？
我向来只向前看，即便是傅恒的离去亦不曾让我终日耽溺于悔痛，日子还是该怎么过便怎么过。我当上了皇贵妃，生了六个孩子，生活平静安详；我认真地履行着对于皇上的承诺：安然喜乐，努力与他相守到老。我对皇上说过魏璎珞这一生只有一位主子、一位丈夫，这话绝非作伪；但我终究是个自私洒脱的俗人，这承诺我守了五年，觉得似乎是无力再守下去，那便只能作罢。傅恒是我旧日时光中最后一位存世的故人，他的离去使魏璎珞的故事在这人世间彻底落幕了，留下皇贵妃在缠绵的病痛和枯守的寂寥中挣扎，无能为力地逐渐衰弱。我也曾衷心祈愿能看到孩子们一一长大成人，但无奈始终不太相信自己，于是早早为每个孩子都安排好了退路，使得他们即使没有母亲的护持也能过得很好很好。安排好一切后，我便专心在病榻上克服肉体上的苦楚，灵魂却百无聊赖地觉得这生命未免也太过冗长——从前我思量的只有眼前的今天与明天；但如今再往前望，却开始不无雀跃的思考来生该是什么模样，我甚至期待得有些不耐烦了。昏蒙中我看到了姐姐、皇后娘娘、明玉、甚至吉祥，她们的脸一如往昔，芳华正盛；而傅恒始终却只得一个背影，我拼命追赶仍是追寻不上。甚至于我在上一次陷入弥留时所见的、他温润如玉的少年模样都逐渐变得模糊。我想他是不是在恼我无情，这些年才从不入梦？可若要罚我此生就此忘了他，那不如早赴黄泉，或许还能赶得及来世去与他纠缠。
我实在记不起自己是何时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不屑鬼神不信来世的。但党紫禁城的夕阳最后一次照进我的眼睛时，我突然想起这应是从海兰察转问我那句话开始的。
“魏璎珞，这辈子我守着你，已经守够了，下辈子可不可以换你守着我？”
从那以后我再未见过海兰察，我知他恨我无情。但我那不曾对皇上袒露的后半句却也是我终生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我魏璎珞此生只有一个爱人。
所以傅恒，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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