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蛋

【得体】孕

    璎珞很怕怀孕。

    那时遇着皇后小产,每个人都愁云惨淡的,璎珞却不以为然。她想姐姐终于可以不用生孩子了,也没什么不好。这心思傅恒其实是知道的,虽然璎珞没有特意对他提。

    这与旁人不同的性子璎珞起初也想过要瞒着傅恒,那大概是她出嫁前夜,家里的嬷嬷给她教导些床帷之事时的打算。及至后来拜天地、入洞房、挑盖头、饮合卺酒、两人于铺满喜果的床上坐定了只剩彼此时,傅恒期期艾艾地问了句:璎珞…你很怕生孩子吗?

    咳咳,原来这人早就知道的,倒真什么都瞒不过他。

    可傅恒那双眼睛哦,就像凛冬过去后冰消雪融的一池春水,桃树在池边抱着蕊,含羞露怯地勾引着你。璎珞想起皇后教的唐诗,说什么: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璎珞在心里啐了一口道:呸,这春江水暖我还没尝过呢,凭什么鸭先知!

    明知道这男人在扮猪吃老虎,还是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梗着脖子道:“小瞧我吗?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傅恒轻笑着揽住她,珍而重之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于是从前再多的克己都得了一个终结。拦在他们面前的那根细线在缠绵中被绞断了、揉碎了,化作一团火吞吃到腹中。度过初时的羞怯,璎珞于沉醉中抬头看到傅恒的双眼,何止是一泓春水,简直是甘醴,沉在里边连头发丝儿都是醉的,桃之夭夭,在枝头噼里啪啦地绽。


   后来傅恒被调到山西,回家的日子少了,璎珞又大概是前两年在辛者库淤了太多湿寒,肚子始终不见有何动静。他俩存着默契,于怀孕这事不抗拒也不强求。

    但老夫人是着急的。到第三个年头,眼见着连后来嫁给府上管事儿子的青莲都抱起了肚子,老夫人对着傅恒哀叹道:早知道这样就该让青莲给你做了通房。富察家的小九一贯孝顺的,那一刻却很是严肃认真地对母亲说:额娘此话莫要再提。 

    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闲言碎语的还是吹进了璎珞的耳朵里。她自然明白这话是婆母故意放给她听,倒不是为了羞辱她,只是教她晓得自己夫君的好,若心上还能存着一点愧,就该主动表明姿态。

    璎珞想起刚成婚的时候,有一次月事迟了些,她紧张到寝食难安的地步,后来证明是虚惊一场简直如释重负。这件事她过不多时也就忘了,此间不知为何居然记起。璎珞想,傅恒对于孩子的事从不强求不假,但自己是否真的不抗拒?突然的,她好像就失了从前那般肯定。

    后来璎珞进宫去同皇后话些家常,她倚着姐姐的膝盖琐碎地讲,容音也静静地听,脸上挂着笑,末了忽而开口问:璎珞不愿意生孩子吗?璎珞一惊,顺势地就跪了下去,没等开口回话,伶牙俐齿惯了的一个人突然就觉得委屈,泪珠子断了线的往下掉。心中想的是:“明明都是人,怎的女人就要为了给夫家开枝散叶,明知是鬼门关,还偏要走一遭?”

    “璎珞,那你嫁给傅恒不愿意的么?”皇后又问,很是平静的样子。

    “当然不是”璎珞掉着眼泪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她只是不平、不解也不敢,可这委屈又怎么开口讲给旁人听?

    “或许这紫禁城里的女人在你看来多不过是一个生育的工具。”皇后将璎珞扶起,眼神里有慈爱和悲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但你不是,璎珞,你很幸运。”

    是时瑜妃牵着五阿哥来请安,永琪已经五岁了,能跑会跳正当可爱。他面上逐渐现出一点皇上的轮廓,但那双眼睛却是同他母亲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温润体贴的模样。送走瑜妃母子后,皇后托腮望着窗外,表情很是宁静,目光仿佛穿过了宫墙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记得傅恒五岁的时候,怕是比永琪现在要足足高上一头。京城的皇亲贵胄里,就没有比我家小九更高大漂亮的孩子。”


    从长春宫回去以后,璎珞好像有一点开朗,又似还有些懵懂。她夜里趴在傅恒的肩膀上,让傅恒给她讲小时候的事。

    傅恒有些奇怪怎么今天突然问到这个,但也还是开始回忆。他讲两三岁时被姐姐偷偷抱了和密友们一起把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样;讲四五岁时与海兰察他们一道骑马打仗,他次次都扮将军;讲六七岁时有次爬上前院那颗老槐树上粘知了摔了下来,没事人一般拍拍屁股,却把额娘吓得昏了过去,因此被罚跪了一整天的佛堂;到八岁,姐姐嫁进毓庆宫,他跟着送亲的仪仗哭着跑了两条街才被家丁给捉回府,让阿玛好生训斥了一顿。

    “那璎珞呢?璎珞小时候有些什么故事?”傅恒揽着妻子轻轻问,他只知道曾经那个叫阿满的姑娘对妹妹是极好的,却并没听说过妻子小时候有哪些有趣的事。

    “我小时候没什么玩伴,姐姐洗衣服我就帮她采皂荚;姐姐绣花,我就帮她穿针。有时姐姐到街上去买东西,会偷偷给我捎一小块豌豆黄。我怕别的小孩看到抢了去,每次拿到都立刻全部塞进嘴里,噎得打一下午的嗝,但还是觉得豌豆黄真甜啊。”璎珞的声音很小,眼角氤出一点湿,被傅恒轻轻吻了去。“我的姐姐也是在我八岁那年进的宫,在那之后我就没什么童年可言了。我最讨厌那段日子,小孩子实在太脆弱,我花了好久才学会怎样保护自己。”

     “璎珞…”

     “傅恒,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我希望他像你多些,开朗、坦诚、正直、温和,一定会有很多人爱他,也有很多人保护他,是吗?”璎珞将自己的脸贴在傅恒的胸口,她喜欢听他的心跳声。

    “我却希望他像璎珞多些。”傅恒将她抱得更紧了一点,“善良、聪慧、勇敢、有最自由的灵魂。”

    那之后,璎珞开始很认真的吃药。从前大夫开出的祛寒除湿的方子,她总懒懒的吃一顿忘一顿;现在一日三餐着着紧,再苦再涩也捏着鼻子往里吞。她开始真心期待着有一个同傅恒两人的孩子,想亲眼看着一个小小的、她尚想象不出样貌的傅恒如何长成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璎珞诊出有孕是乾隆十三年的九月。傅恒在朝上刚向皇上请命参赞金川军务,回家便得知璎珞有孕已两月有余,阖府俱是一片喜气洋洋。他还未来得及体味初为人父的喜悦,老夫人在听闻傅恒将赴战场的消息后,一日之内大喜大悲,直直晕了过去。

    等混乱渐止,傅恒才发现璎珞从自己回府起就没有说一个字,只安静服侍额娘汤药。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对妻子说些什么。等到璎珞回头望向他,那小小的、令他柔肠百转的脸上蓦的绽出一朵极灿烂的笑:“怎的要当阿玛了,却跟傻子一般杵在那里,都不高兴的么?”

   “璎珞…我…皇上…”傅恒说的吞吐,心中喜忧愧惧齐齐涌来,喉头都要哽咽。

    璎珞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拦在他的唇上:“跟我来。”

    傅恒于是被她牵着手,一路失神地踏进卧房。过去十余天他一直宿在军机处,世事剧变,然这房间却还是同从前一样,令他甫一踏入就觉得宁静而满足。

    璎珞指着床头一口并不算大的箱子对傅恒说:“去打开瞧瞧?”

    傅恒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上前去打开了箱子。只见层叠放置的是轻装薄甲和新制的靴帽,还有一角整齐码放着各类创药和小壶的跌打酒。璎珞从身后抱住傅恒的腰道:“从你常常宿在军机处那时起我便找人打了这口箱子,一直没叫你知晓。你看我现在给你准备行装,也没带手炉啊小食啊蒲扇之类的累赘,是不是比以前要好许多?”傅恒回身将妻子拥入怀中,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在他踟蹰着不知如何向璎珞开口时,她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并不需要多余的解释。

   璎珞从未见过傅恒这样失态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好像要被这个手足无措的大男孩嵌到身体里去: “我不知道,璎珞,我不知道你现在会怀孕,否则…”

    “好了好了,”璎珞拍着他的后背,“都当阿玛的人了,这样子教人看见还以为傅恒大人怕了上战场,一下朝就躲回家里哭呢。”璎珞从傅恒的怀里抬起头来,用手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道:“没有否则的,你即使知道我怀孕了,也还是会做这样的决定。我的夫君傅恒,是英豪、是栋梁、是翱翔在天际的海东青,他流着富察家的血,连心脏搏动的声音里都有战马的嘶鸣。”

    “可你那么怕,我该陪着你的…”傅恒将额头抵上璎珞的,他想起皇后生永琮时璎珞惊慌失措的样子,不敢想象如果到了她自己生产那一天,会有多么凶险、又有多么恐惧。

     “傅恒你不怕死么?”璎珞微笑着问,“可你还是向皇上请命了不是吗?你有你的战场,我也有我的;你能为了你认为值得的事舍生忘死,我也能。”璎珞将傅恒的手捉了覆在自己的小腹上:“你值得,我们的感情值得,我们的骨血也值得。咱们都好好的,活着回来。”  

    是年十一月,傅恒启行,璎珞执意随着送行的队伍将他一直送到良乡。傅恒想起他第一次离家去山西上任,那时的璎珞不忍亲眼见他离开连家门都没有迈,生受了额娘两三月的责备。现在再看行在身畔的妻子,大氅下的身子稍显出怀,步履却很稳,面目还是从前娇俏的模样却已退去了少女的青涩,显得沉静而有力量。

    傅恒与其他的大人一一道别时璎珞只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他最后才来到她的面前,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道:“这次还是不要回头么?”

    璎珞笑了笑道:“你车马一行我立时转身就走,我们都不要回头。”

   傅恒颔首,最后触了触璎珞的侧脸,旋即转身上马,抖缰离开。他们彼此都不愿成为对方的牵绊,两人的战场在各自的前方。

    璎珞在回程的马车上第一次感到了腹中胎儿的胎动,她在那一刻方才完全懂得当日皇后对她说的话,转瞬间泪横了满脸。自己于万般艰难中所要孕育的这条生命,不为继承荣华,也不为长辈期盼,只为这一点骨血是他们夫妻二人生命的延续——不论他们有幸双双百年归老,或是不幸殒殁其一,只要这一线血脉犹存,便是他们于这世上曾刻骨相爱的最好的证明。



    翌年二月初三,璎珞早产,稳婆和郎中赶到府上时下人们正乱做一团,富察府的少夫人满面惨白,咬牙对守在身边的青莲道:“今日我若安产,自会写信给傅恒报平安;若是不得安产,不论是怎个结果,谁给他送信,立时找人乱棍打死。”

    同时的金川军营,督师傅恒在与莎罗奔决战中胸口受剑仍力战不怠,战后草草包扎伤口仍勉力操持军务、处理金川土司受降事宜。终因伤势蔓延、体力难继昏迷三日,水米未进。

    二月廿六傅恒方始醒转,于卧榻上收到京中家信,夫人魏氏已于是月初四早产诞下一子。信上笔迹他再熟悉不过,看得出腕力虚浮,但仍清癯秀丽;信笺的一角有枚小小的足印。所幸,母子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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