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凰】青冥（七）
【非常粗长的一章，写起来无比酸爽，希望你们读起来也是】
（七）
夏冬虽早做出了割袍断义的举动，但其实脑海中某些不愿提及的思虑依旧清醒：当初的事本不是霓凰的错，她选择相信谁也和道义无关。所以夏冬内心最深处其实仍旧笃定、也接受霓凰会一直视自己为友。
但当她一身暗红官袍站在万人戴孝的南境子民中，抬头仰望高台之上那个容色坚毅的女子，夏冬却忽然无法继续笃定下去了。在这国破家残的剧痛时刻，昔日旧友千里迢迢来到身边却是带着将她已经战死沙场的父亲定罪的意图——霓凰此刻被背叛的心情恐怕犹胜两年前的自己。而夏冬对此却无从解释、百口莫辩，她此时方才明白霓凰当日伏地长拜的心情。
可与自己两年前尚有足够的空间躺在床上慢慢收拾破碎的心绪不同，霓凰莫说发怒，连叹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转身登上了高台。台下是穆军麾下的四名大将，带着各自帐中尚余的所有兵长和最勇武的百十兵士；再往后是乌压压的普通民众，男女老少均神情肃穆，茫茫万人聚集竟无丝毫混乱也无一人哭泣，整个大理城中只剩把人压得喘不过气的沉默。
穆霓凰昂首站在高台之上，见官民聚集皆已站定，静默片刻方才开口朗朗道：“我乃大理穆氏第六代家主、世袭一等侯爵、云南王穆深之长女穆霓凰，今日登台是有三件要事告知我云南境内的诸位子民。未免有人此刻听不分明，我已命人将今日所述诸事写于告示之上，张布在各处城门，稍后有需要的可自行前去阅读。”——声音嘹亮清晰竟是传得百余丈远。夏冬暗暗心惊——两年不到没想到霓凰的内息修为进步如此之大。
人群中涌起一阵骚动，他们都是来为穆王送灵的，但郡主显然另有交代。
“第一件事，”霓凰停了停，待得骚动渐息才继续道：“父王三日前战死于青冥关外，穆家军麾下七员大将军如今也只剩四人，兵力折损逾万。这些，都应当让你们知道。”
她稍停片刻，只见满城兵将百姓都死死地盯着自己站立的这座高台。“我穆家军战况如何、军力如何，远的人不知不信也是无法，但凡我云南子民却是亲眼所见。穆霓凰在此只想问诸位一句：我穆家军出征可曾有过丝毫懈怠？我父王穆深领兵作战可曾有一次不是身先士卒？”她接连两个问题分别发问百姓和军中——霎时间满城民众交耳私语，穆霓凰的话在一瞬间就从内城下传到了最后方。
“没有！”黑麒营将军管烈飞麾下首先传来了雄浑汉子的声音。周围的民众见有人发声也齐声喊道：“没有！”一石激起千层浪——转眼间偌大一个大理城竟有万民齐声高呼：“没有！没有！没有！”
夏冬看到霓凰在高台上眼眶微红，但并无泪水。她抬手示意，待呼声渐渐平息后继续道：“好，这是第一件事。”她一只手扶上城墙，缓缓道“第二件事：南楚如今就在青冥关外五十里处虎视眈眈，既然大家都信得过我穆家军从前不曾怠战，那今日即使父王不在了我军也决不会弃城投降！但现下要紧的是急需再举一名主帅。”她握紧了手边的剑柄，并不停顿地道：“世子年幼，父亲出征前拳拳重托命我誓死护城。霓凰自知不才，但先父遗命莫敢不从。”说罢双手抱拳放在耳侧，没有丝毫犹豫，满脸都是无畏之色。夏冬听到此言如闻雷声轰顶——她不敢相信：那个巧笑倩兮的红裳幼女，那个音容憔悴的林家未亡人，此刻竟是要当一方诸侯、独自负起南境数十万民众的生死！
霓凰无视城中越来越嘈杂的纷纷议论，身旁的穆青却已是满脸泪水。他死死咬住嘴唇看着长姐没有丝毫畏惧地继续朗声道：“我知众位心存疑虑，霓凰一介女流少不经事，何德何能统领南境全军，让黎民百姓将身家性命交予我手。”她说着抽出腰间青剑，一步跨上城墙立于众人之巅：“所以我穆霓凰今日在此立下约定：以此刻为始至明日日落时分，我允许任何一个人质疑于我。若有英雄觉得我不配，恭请随时上前挑战。马上拼杀、沙盘推演、兵书诵背，任君挑选！你若赢了，霓凰对军中事务绝对再无多言，悉听尊便。但两日过后如若无人能战胜霓凰，届时再有人敢质疑主帅而扰我军心，”霓凰停顿片刻，举起青剑环视全城，毅然说道：“格杀勿论！”
一时间满城鸦雀无声。只见一名身量不高，但着大将铠甲的汉子首先向前一步，在场地中央屈膝抱拳道：“末将辜扬皓，愿率朱雀、雪刃二营奉霓凰郡主为帅，誓随郡主死守青冥，不胜不归！”他原本只统领朱雀一军，但在他的义兄、雪刃营大将李康战死之后，便接管过雪刃残部。他身后两营的战士也随之一同跪下，齐声道：“我等誓死追随郡主！”
朱雀营旁边的勾月营和劲弓营主将也随后跨步出列，一同屈膝抱拳向霓凰拜道：“勾月营、劲弓营也愿誓死效忠霓凰郡主，绝无二意！”
另有疾电与厉风二营残部，主将均已战死，现下还未指派新的统领。此二营一向担任先锋，在上一役中死伤最为惨重，士气却丝毫未堕。霓凰先前所率的尖刀骁骑营就是从他们中抽调军士组成，故而此二营中的战士对霓凰本就极其信任。如今见已有四部俯首郡主，虽无大将做主，剩下的千百夫长也立即一同跪下复议。
如今只剩方才霓凰问话时最早发声的黑麒营反而还未表态。只见一个深目虬髯的中年大汉上前一步对高台一揖道：“末将黑麒营主将管烈飞，另有话说。”
霓凰听闻此言并无慌乱，还剑入鞘，倏忽间从城墙上翻身跃下，身影有如惊鸿飞掠，在百姓们一片惊呼中稳稳落在管烈飞身前，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前作请状道：“管将军但说无妨。”
“自南楚去年暮秋犯我边境，霓凰郡主在穆帅回滇之前一直同我等一起主理战事。每每军中帐下所言所述无不奇绝犀利，全局战略稳健持重，颇有乃父之风，毫无少年人常有的争强斗狠之心，不得不说是确是难得一见的帅才。”那管烈飞音色雄浑，离得近的众人耳中如有轰鸣，显是内力深厚，犹胜霓凰郡主。
“穆帅回滇主持战局之后，郡主亲率千骑，每每出战均作先锋。马上拼杀果敢狠辣，起势收兵快如疾风，身手矫健不让任何男儿这也是全军上下士卒皆知的美谈！”管烈飞继续赞道，众人却渐渐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了。
“霓凰郡主天降奇才，又是穆帅嫡亲的长女，这南境全军统帅的称号此时交到您的手上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末将在此却想斗胆邀郡主一战！不比马上功夫，也不做沙盘推演，只踏踏实实地搏击一回！郡主若在末将手下走得三百回合而不败，管烈飞这颗人头从此就交到郡主手上啦！”
凡对霓凰有一二了解的行家里手都知道，虽她自早先从金陵回到云南起，每日除了在府中钻研武学便是去校场苦练骑射，两年来心无二志，故而身手一日千里，寻常江湖二流中的高手恐怕已敌她不过。但霓凰毕竟身为女子，况且年纪尚幼，身上的功夫大多以技为主。若论策马降敌，恐怕当今世上没几个能将轻功迅捷灵巧如燕的她挑下马来。可如若碰到了管将军这样刚硬雄浑、底子扎实的内家好手与她脚踏实地地以力相搏，恐怕并无太大胜算。
“阮大哥这是做什么，做主帅的却跟个蛮子似的拼力气、比肉搏是哪门子的道理！”说话的是勾月营主将崔梓炎，他是穆家军七员大将中最年轻的一个，今年才刚满三十岁。
“诶，无妨。”霓凰只朝崔梓炎摆了摆手，眼竟却仍看着管烈飞，“我想我懂得管将军的用意。”霓凰说着，嘴边竟勾起一丝笑意。
“哦？”管烈飞显然对于霓凰这样说有些意外，“霓凰郡主若猜出了末将的心思，末将便再让郡主五十招。”
“呵，那倒不必。”霓凰复将手中青剑拔出，剑尖朝上，竖握于面前，眼睛凝视着那似乎并不存在的剑锋。军中与她相识的将士见此剑比普通长剑还长得三寸，通体深青如墨、古拙无光，竟并不是霓凰寻常配在腰间的那把寒若秋水快如光电的薄锋宝剑。“管叔叔苦心一片，霓凰怎能不知。”她手中劲力一松，那青剑旋即贴着她的身子划倒下来，带出一阵劲风，在空中划出一个墨色的半圆，却在剑尖笔直朝下的一刻被霓凰复又抓紧，牢牢定住。霓凰垂着眼睛，看着剑格上雕有一只青鸾神鸟，口气有些淡淡：“战场瞬息万变，不同的双方、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时点都有不同的打法；用弓、用矛、还是用剑，用火、用风、或是用毒也都是不同的选择。但战争打到最后，旁的方法全然用尽，打到打无可打、退无可退，终归却只一样坚持的手段，那就是人。”霓凰说罢抬起头：“就像父亲，虽是主帅最后却也是在肉搏中力竭战死。管将军试我，是想保证在举霓凰为帅后不会仍是同样的结局——毕竟除去霓凰自身的安危，南境全军也再难承受一次主帅战亡的重击了!”
管烈飞满目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身重孝，云冠高束的少女——不，已经不能叫她少女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勇士！他跟随穆深二十余年，穆深战亡后他本已做好了殉国的打算，却未想在穆深的长女身上竟看到了此般的风骨！他在那一刻只想仰天长笑：穆大哥你后继有人，大梁恐怕仍有一线生机！
霓凰后退一步，一臂微张，朗声道：“管将军请赐教吧！”
“好！好！好！”管烈飞连道三声好字，伸手向场边，接过两名副官合力搬来的一柄偃月刀，只单手就将那重刀舞得呼呼作响，斜指向地对霓凰请道：“郡主小心了！”
只见霓凰倒握青剑，剑尖直指向地，剑柄抵在左胸心口，双目微闭嘴中飞快地默念了几字，旋即睁眼看着前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自己攻来的管烈飞，双目炯炯，如烈日燃烧。
“林殊哥哥，请再助霓凰最后一次。”
满场众人都屏住呼吸观看二人的比武。只见管烈飞犹如猛虎下山，力逾千钧快如闪电。但霓凰郡主却比他更快，白色的身影在刀光中上下纷飞，如游龙出海，迅捷无匹，几次堪堪似被刀锋带到衣襟，却都擦身而过没有被伤到分毫。管烈飞边斗边笑道：“郡主好轻功，末将自愧不如！这三百招内你只小心千万别被我这大刀哪怕扫到分毫，不然便是万事休矣！”
霓凰不答，依旧一味翻飞躲避管烈飞雷霆万钧的攻势。一旁观战的辜将军却暗地皱了眉头：管烈飞还未出尽全力，以他的内功修为要如此攻到三百招绰绰有余；但霓凰郡主的身法却似比往日还要慢一些，竟像是已经累了一般。如此下去，不出两百招便要落败。
与此同时，管烈飞看到霓凰在空中转身以躲避自己一记大力击刺的时候落地太实，若要再行跳起定会慢上一分，电光火石间脑中念头已转过一遍，厚达寸许的刀背顺势像霓凰砍去。他想自己这柄偃月刀重逾五十斤，大部分重量又都在这极厚的刀背上，如此雷霆一击霓凰必不敢举剑格挡，莫说她女子力弱根本挡不住，即算是挡住了，那兵刃也非得折了不可！管烈飞心中本已认定霓凰确有统帅全军之才，但二人斗将起来他出手却一点也不含糊：若这个孩子在自己手下都走不到三百招，怎敢相信来日踏上战场，她能在那炼狱般的景况里作为全军的脊梁坚持到最后？即算她是天纵英才也断不能让南境兵士再次陷入主帅阵亡的忧患之中。
可预料之内的情况并没与发生，管烈飞只觉得自己的千钧之力竟然被一股更为坚硬的力量格挡住了不能向前！他定睛一看，只见霓凰双手紧握剑柄、将长剑立于身侧正挡住了大刀的去路，而剑稍竟是生生插入青砖铺就的地面一掌之深！她双腿成弓步跨出，整个人重心下沉，虽被大力推得缓缓位移但双脚一直紧紧踏在地面上，腰背依然直挺。插入地下的剑锋将地面割出深深一道裂口。此间拼的已再无奇巧法门可言，纯粹是以劲力内息相搏，而那把平平无奇的青剑，在这力达千钧的重击下竟然也仍旧坚若磐石毫无一丝裂纹！
“好，好，好！”管烈飞又连赞三个好字，双手却往那刀背上又注了三分力气，只见霓凰双臂已被压得弯曲。可管烈飞正待再加一分气力时她却突然收力，连青剑都一并顺着地面的裂缝向着斜上方拔起！只见她下身本就呈弓步，正好是个“雨燕回巢”的起势，众目睽睽下她竟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将剑柄脱手，用力一带，那青剑便如被大刀黏住一般绕着刀身旋转起来——此一技非她手中重剑不能完成；另一面，管烈飞只觉手中注向偃月刀的力气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般，刀柄向前几欲脱手，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但若要抓住刀柄必然要向前一步，而此时的霓凰长臂一展已欺至身前，双指成诀，就要刺到他的心口。她手中此刻若是捏有银针飞镖等物，自己恐怕是老命休矣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收势，只听管烈飞哈哈笑道：“郡主年少英杰，足智多谋，是末将输了！输得心服口服！”说罢将那偃月刀哐当一声扔在一旁，屈膝跪拜道：“主帅在上，请受末将一拜！”
霓凰忙一步上前扶起管烈飞道：“快快请起！霓凰倚这奇兵强刃才侥幸未败，不敢自诩胜得了将军。”
管烈飞豪迈一笑转身向人群道：“老夫现已是输了的，但不知还有哪位英雄不服，大可来向我们元帅讨教！”
全场静默，无一人出声——时至此刻，众人心中方燃起如一豆星火般的希望——或许，在穆霓凰的带领下，大梁南境还有一线生机！
霓凰环顾周围，只见军中尽已臣服，百信们目中也满含期待，心中如沸水翻滚。她大声说道：“好，既然暂时无人挑战我便再说第三件事！”
她还剑入鞘，将青剑交给比武之前随她一同从高台跑下来的穆青手中抱好，自四名大将率领的数百军士之后走到百姓跟前站定，随后举双手齐眉深深一揖，片刻之后起身再平眉，最后放下——竟是对满城布衣行了一个最为郑重的揖礼，随后才缓缓道：“诸位乡亲父老，自去年暮秋狼烟骤起，绵延至今已三月有余。我云南境内子民过半数家中都有成丁入伍，霓凰先在此谢过了。”语罢竟又是一揖，双目泛红道：“战火无情，上一役我穆家军在青冥关外战至力竭而未能退敌，伤亡惨重，我父王也战死于沙场。他于公是南境全军统帅，一方诸侯，于私却只是青儿与我的父亲——正如穆家军阵亡的那逾万名战士，又有哪个不为人子、人兄、人夫、人父？哪个不是在场诸位的骨肉至亲？！上元刚过，如此团圆的佳节云南全境却恐无一二得以团圆之家庭。丧父之痛犹胜切肤，幼弟自闻噩耗夜夜难寐。霓凰与青儿为人子女，本应尽快为父王治丧，但而今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等着一切愿意守卫自己的家园、为在战场上逝去的父亲、兄弟、儿子、丈夫复仇的南境子民们！”
霓凰只觉胸中越说越是激越，肃静聆听的全城百姓也无一不想起自己在军中已牺牲于战场或正待重新走上战场的挚爱亲朋，只觉越是悲痛越是沉默，越是沉默心中越是充满贯地袭天的熊熊怒火。
“南楚十万大军压境，大理城实已岌岌可危。捐躯报国乃军人之天职，但百姓何辜受此灭顶之灾？我已命人打开东去的城门，若是东北面尚有亲朋可以投靠、军中又无牵挂在心的，但去无妨；若来日我军得胜，也随时欢迎重回家园。若是无处投靠或是牵挂军中亲友而选择留在城内的，霓凰感念你不离不弃的拳拳之心，此处散去之后尽可去我穆家军兵库登记领取刀弓武器，随我大军尚余的五万将士一道，死守家园！”
“今日过后霓凰会将父亲的遗体停于城中火云寺中，世子穆青会一直守灵。若我大军得胜而归自会再行主持葬礼，将家父迁入穆家祖坟。若此役霓凰依旧无力回天，城破之日便是青儿起火焚尽火云寺之时！我穆家世代忠良，死生均寄于南境，城在我在，城亡我亡！青儿，告诉大家，你怕么？”
“不怕！”穆青大声答道，身量虽矮，音色尚稚，但气势已有穆氏刚毅雄浑之姿。
只见最前排的百姓已是群情激昂，随着霓凰喊道：“城在我在，城亡我亡！”众人的声音如海波般扩散，而后直冲云霄。
“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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