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蛋

【傅璎】福康安


我从来都不待见福康安。

宫里的孩子大多温顺守礼,只有福康安,顽劣跋扈,一刻不得停的窜上跳下、欺猫霸狗,大约与他母亲是一样的秉性。同龄的阿哥、伴读大多被他欺负作弄过,偏偏皇上却对他极偏心,竟说福康安许是比永琪小时候还要聪明一些,对他的顽劣行径一笑了之并不多加约束。他幼时曾有次在宫中甬道遇见我,竟当着傅恒的面捡了石块向我投掷。可这世上谁都纵得喜塔腊·尔晴的儿子,偏我魏璎珞是绝对纵不得的。我许多年没有对傅恒那样声色俱厉地说话,但那一次是真的动了怒,斥他道:若你管不好你的儿子,那我便帮你管。
傅恒躬身赔罪,我每每见到他他必直视我的眼睛,只那一次,我没有见到他的神情。

从那以后福康安见到我都绕着走,我也并不常去阿哥所,故而几年都没再见到这个孩子。有关福康安骄纵跋扈的传言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散,直到永琰该去阿哥所的年纪,福康安已经长成一个小小少年了——举止再不复幼时顽劣,对阿哥们恭谨,对伴读们有礼,见到我也能得体地叫一声令贵妃娘娘。只是我偶尔瞥见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总觉得这孩子还是和从前一般的桀骜,全然没有一点像他阿玛的地方。

也是,福康安本就不是傅恒的亲生骨肉,又怎么会像他?

但福康安却是这世上最崇拜傅恒的人。

记得有次我遣珍珠去给永琰送糕点,听珍珠回话说永琰在阿哥所最喜欢缠着富察家的小少爷。我当下心里一跳,想起那孩子的母亲从前也是惯会迷惑人心的,便不得不亲自去看一看他到底对我儿子安的什么心。我去阿哥所没惊动任何人,只悄悄站在学堂外瞧着里面的情形:但见先生授课,福康安一直都在用心诵读记录,永琰却藏在书本后睡得像只小猪,还被打了两次手心,我在窗外瞧见也有些忍俊不禁。后来先生让他们休息片刻,我那傻儿子一溜烟儿地窜到福康安面前道:“富察大哥,你再给我讲一讲你阿玛打仗的故事吧!”

“十五阿哥可千万别这样叫微臣,折煞福康安了。”那小子竟然还拿架子,嘴上说着折煞,面上倒是一点都不见他惶恐。

“快讲快讲!我要听富察大人与莎罗奔决战那一段!”

福康安却从张广泗、讷亲先后被处死、傅恒临危受命说起,一直讲到战事焦灼死伤无数,皇上连发十二条上谕严令傅恒班师回朝傅恒却不从。
“阿玛说仗打到如此地步,若不一鼓作气攻下险碉就是前功尽弃——那些被蹂躏的子民和战死的兵士,便白白牺牲了。”福康安讲到此处,满座大大小小的少年们都屏息凝神地望向他,学堂内安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我阿玛胸口有个疤,离心脏只一寸,便是决战时被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使的藏刀所刺。”福康安捏起永琰的手腕,仿佛是他当日亲眼看到的一般道:“好在莎罗奔刀未使老便被阿玛挥剑当胸斩断,后来军医捏住断在内里的刀尖抽出来时生生带下一块肉来,阿玛连哼都没哼,留下那疤有你拳头那么大。”

我看到永琰睁着大大的眼睛倒抽一口凉气,满面的震惊和崇拜,我自己却再难独自立住,靠着墙朝站在不远处的珍珠招了招手道:“扶我回延禧宫。”

“娘娘你怎么了?”珍珠大约是见我面色惨白捂着胸口,“奴才去传太医。”

“别去。”我拉住她,“我没事。”

是,我们都没事的,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心尖上剜肉也不过是数夜无眠便捱了过来,如今能有什么事?

“娘娘您要是实在担心富察家那位主儿会对十五阿哥不利就直接给皇上说吧,皇上虽爱重福康安,但到底还是更疼惜十五阿哥的。”

“珍珠你别胡说,富察少爷没有对永琰做什么,是我多心。”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叫福康安的名字,吐出“富察少爷”几个字时只觉一阵恍惚——上一次这样光明正大地叫人“少爷”仿佛上辈子的事了,再开口却早已物是人非。即使福康安的神情如何的矜贵与桀骜,面部的骨骼却日渐有了富察家一贯柔和的轮廓,眉宇间淡淡染上一层傅恒旧日的影子。我向来觉得他心思重,是和永琪是不同的少年老成,但当这孩子说起傅恒在金川的故事时,我看到了他嘴角的笑、眼里的光,那是少年特有的明亮与虔诚。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能放心了。您身体不舒服明儿就好好休息。”珍珠扶着我,颇有些烦恼的摇头努嘴。


“没事的,回去躺躺就好了。”我宽慰道,虽胸膛内仍有突突跳动的钝痛,一颗心却已经开始计较明天该寻什么新的理由来听墙根——福康安答应永琰下次再讲平准格尔的故事。

我久居深宫,前朝的事偶尔在御前侍奉时听上一两耳也自动退下,至于事关傅恒,皇上不说我更不会主动提及。借福康安之口听到那些不为我所知的过往,于我是极苦痛中捡起一丝隐隐的满足。这些年除却昭告天下的升迁,傅恒的一切日常于我都是空白;我知他福将的声名在外,却从不敢想这背后的艰辛。即是一朝得闻,原本将一颗心围得密不透风的高墙便像被豁开了一个口子,疼痛、悔愧、忧愁从四面八方涌来,我知这情形危险,却无法控制自己不耽溺其中。

只是第二天,福康安被授了三等侍卫,在乾清宫行走不再担任阿哥伴读,永琰生气了好一阵儿,我也失去了听墙根的动力。日子仍旧如水般流过,这件事与年少时许许多多的遗憾一道被我埋进心底。只是偶尔偶尔的夜深人静,我也会有抵挡不住的时候,那时冷风就会自那逐渐裂成沟渠的豁口刮进我空空落落的心,肆意呼啸着可怖的、名为寂寞的声音。


我最后一次见到福康安是乾隆三十八年,大小金川再次作乱,他入宫请战。彼时正值三九,宫中各处张灯挂彩准备迎接新年,我从养心殿出来,一袭绛色华服满头珠翠,迎面遇到了一身重孝未脱的福康安,正是他幼时朝我扔掷石块的那条甬道。十九岁的福康安身量不及他阿玛,但站在面前仍足以给我投下难以腾挪摆脱的阴影。

“参见皇贵妃娘娘。”福康安躬身行礼。

“你为金川之事而来?”往日里我从不过问前朝之事,今日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问他。

“是。”福康安愣了一愣,转而回答。

我想再说些什么,却拾不起话语,只得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未想福康安却在我转身后叫住了我。

“皇贵妃娘娘,”——我回头望向那个昂首立于高墙之下的青年,比他父亲当年建功立勋之时还要更年少些。


“多年不见,您果真…”福康安顿了顿,敛起周身的恭谨,上下打量我一番,嘴角牵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容颜不改啊。”他刀子一般的眼神向我剜来,捅在我最致命的地方,令我眼前金星乱晃、几乎站立不住。

杀了他的生母、害死他的养父,这孩子恨毒了我。但他比尔晴克己、比傅恒狠辣,懂得杀人诛心。

那天的雪下的如同我记忆中那个最冷的冬天一样大。宫女太监们要给我撑伞,我将他们全遣散了。回延禧宫那一路我走的极慢,任雪积在我的发髻和衣袍之上,掩住它们原本喜庆的颜色。紫禁城与我都渐渐变得银装素裹,然而任这一场虚伪的祭礼如何盛大,都并没有比福康安那一身孝白更加令我肝肠寸断。

傅恒走了近三年了,我无法为他守孝,不能为他祭奠,甚至初时的震恸过后,连眼泪都没有为他再流一滴。

快走到延禧宫的时候,永琰来请安也正走到门口。大约是我那副虚弱的模样吓住了他,我在倒地前看到永琰向我奔来,大声喊着“额娘”。

在那一瞬我突然明白了这些年为何对福康安百般的在意:原来在我最虚妄的狂想里,福康安本该是我的孩子,我和傅恒的孩子。

永琰抱着我时,我看到他眸子中倒映的自己,果然仍是年轻时的模样。叶天士诚不欺我,圣心草确是有令容颜永驻的奇效。只是容颜可驻,苍老却难回转——这苍老也许是衰弱,也许是心死,总归是药石不救,再难回天。


年少时皇后教我唐诗,末了问我最喜欢哪句,我答不出,只说喜欢白居易,因他的诗都是白话,通俗易懂。现在看着漫天飞雪无声无息地旋落,我想我能答出来了——不过便是那一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乾隆四十年正月二十九,皇贵妃因病去世,享年四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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