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蛋

朱由检



我本以为此生大概是再见不到妙玄的了。

出沂山就是威海卫,随便租一条船就能出海,从此天海两茫茫,死生再不相闻。

也好,留着这个念想。想她大概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某个角落,想我终究没有亲手逼死她。

只是未曾想魏阉的党羽还是在威海卫捉到了她。听人禀告说查到她音讯的时候,她拖着病体东躲西藏地在官兵眼皮底下逃走了数次,在最后一刻都未曾束手待毙。但不知有这样强烈求生欲望的人却又为何在港口一滞就是七天,任千帆过尽却未登一船。

我的胸腔里涌起一股躁动不安的灼热,涌到喉头舌根变成了无法化解的酸苦。魏忠贤当然不会明白,但我却知道原因。我知道这个执拗的女人是在等待,就像她曾经等待着阉党除尽,等待着海晏河清。如今她在等一则死讯,或是等某个毫无希望的生还。

不过无论她在等什么都不紧要了,她有没有死也不紧要了。我既已经继承大统,魏阉再不足惧,过去的那些急于去消除的破绽便也再不是破绽。朕有大把的时间去决定要不要把妙玄留在世上。

又或者,要怎样把她留在身边?

 

“罪臣之女周妙玄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看到堂下对自己行三跪九叩之礼的妙玄,只觉有些恍惚。上次分别至今只须臾数月,但想必是其间的风餐露宿使她本就不盈一握的身姿更加单薄,乃至形销骨立的程度。我曾很爱她那一头乌黑可爱的秀发,如今却像杂草一般只随意地束着,余一层黯淡的光,仿佛她那倔强着不肯熄灭的生命一般。我从未见妙玄穿过粗布裋褐,哪怕初见时救起投水的她,素衣布裳粉黛不施却仍是干净整洁,看得出富家小姐的出身。可如今,她的马靴踩过浑水和泥泞,披风拭过油汗和脏污。朝堂的大殿那么的空旷,她离我很远,我却仍能闻到她身上有泥土的涩,海水的咸,还有人血干透之后的那种独有的腥。

她不再是那个安静坐在草庐之中等我前去与她相会的小家碧玉;也不太像是那位素手执笔淡然描绘诡谲朝堂的世外高人。这属于风霜漂泊特有的味道使她闻起来更像是一个草莽,像那个胆敢从我手中夺刀的男人。

 

妙玄依旧跪在阶下,稽首的姿势使我根本看不见她的面容。我有许多想对她说的话却无从说起,我们之间似乎从未有过这样长的沉默,这沉默使我感到隐约的不安。我不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还有什么值得如今的我不安?

“来人。”我滞涩许久的嗓子有些暗沉。

“带她下去拾掇干净再来,这副模样见朕成何体统。”我不愿见到这样的妙玄,挥了挥手叫内官带她去换身衣服。妙玄起身再叩首,仍是不发一言。我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想看到她的脸。

或许是不敢。

我承认我曾经畏惧过魏阉,但登上九五之尊后便觉得这世上再无一事可怕。可为什么,我会怕见自己心爱女子的脸?

 

等妙玄换好衣服被内官引来见我时,我正准备用膳。她穿着一身湖绿色的广袖华服,外罩一袭浅碧的罗纱,仿佛湖上朦胧的水雾;朱唇轻点,金冠垂组,眉间一点朱砂更增其妙丽。我很高兴。是了,这才是我的妙玄,这才是我日夜梦寐中,属于我的妙玄。

 

“坐,陪我一起用膳。”我挥退左右,只余一个伺候的內侍。

“罪民不敢。”妙玄仍是那样的波澜不惊的声音。

我有些生气。这样的态度,难道非要让我,让一国之君给她谢罪么?

“你想要什么?我准你三个心愿。”我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到她身前。

妙玄抬起头看着我,粉黛遮掩不住的疲惫下,容颜美丽依旧。我本做好了在她的眼中看到恐惧的准备,但那双眼里分明仍如初见之时一样的美丽灵动,闪着温柔又坚韧的光。

 

“罪民斗胆,”妙玄款款深拜,“请陛下信守诺言。”

我略微一愣,心中却蓦地轻松:“那是自然,朕曾许诺于你的一切都会办到。先皇新丧不宜过快为东林党人平反。一年,至多一年,自会给你周家一个说法。”

“罪民谢主隆恩,吾皇万岁...”妙玄作势又要下拜,被我一把托住顺势抓住她的手腕。我对这样动不动下跪的妙玄有些不耐烦。她从前不曾这样的,我们聊书画,辩诗词,对弈煮酒,烹茶焚香;我的抱负,她的理想,皆可以言无不尽地说给彼此听。

 

“除了这个,你还想要什么?”我盯住妙玄的眼睛,突然就不再怕看她的脸了。我是九五之尊,掌生杀大权,我不再需要倾慕与依赖,因为每一个人都要对我臣服。我不再需要妙玄的死去做我通往权利之路的赌注;我也不再需要她的生,去点亮曾经那个瘦弱苍白、郁郁寡欢的少年踽踽独行的路。

我要妙玄一个答案,让我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她。

 

“我还想要皇上,放我一条生路。”妙玄开口,我很少见她涂朱,此刻见她唇色艳丽如血,竟是有些刺眼。

“你要朕...放谁一条生路?”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妙玄这一生都专注于为他人着想,她十三岁就敢投水,断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我虽万般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但也满以为她会求我放了另一个人。

“我求皇上,放我一条生路”妙玄轻轻挣开被我握住的手腕,跪在了我的面前。铺展的衣裙好像一池春水,平静无波。

“皇上下令捉拿妙玄自有皇上的道理,这一路逃亡所伤官兵众多我本是罪无可恕。但罪民斗胆请皇上念在...念在往日的情分,赐妙玄一条生路,余生必定青灯古佛相伴,为陛下诵经祝祷,祈天下安康顺调。”

 

“青灯?古佛?”我断没想到妙玄会提如此的要求,一时整个人都懵了,百转千回的思绪从心头流转而过最终凝结成一声嗤笑。我早该知道的,她曾是礼部周侍郎家嫡亲长女,是陪在皇帝唯一亲弟弟信王身边多年的红粉亲信,是以笔为刀名噪江湖的北斋先生。她单纯澄净但并不傻,她早就看透这世道也看透了我。

“你不愿意原谅朕。”我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倘若我不是皇帝,定然觉得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太过无耻。

“不,我从未怪过你。”妙玄抬头,这是她今日第一次用“你”称呼我,我的眼眶有些酸涩,而她的嘴角却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你做了你该做的,此刻我能活着,能再见到你,我很感激。”

“你感激谁?”眼眶的酸涩褪去,我仍是介怀。妙玄一生颠簸曲折,多难多灾但向来笃定;我生在帝王之家顺遂无忧却生就多疑。这或许是为什么我曾经如此爱她的原因。

“我感激皇恩浩荡,感激上苍垂怜,感激满天神佛留给我这双眼睛,能去看一看,你曾许诺的太平盛世。”妙玄仍是笑着的,眼里仿佛有盈盈微光。她曾对我说,这暗无天日的世道,自己一个见不得光的罪臣之女早就命如草芥。当时我想说的那句“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却终究也未曾对她说出口。及至此刻我才在她清癯却染着耀目神采的脸上读懂,韧如蒲草是她,坚如磐石也是她。

 

“你还可以向朕提一个要求。”我垂下眼睑,周身觉得乏力。我曾一直以为自己是妙玄的信仰,直到刚刚那一刻却发现她信的从来都是她自己。我对她说不出口的歉疚,原来她从不曾需要过。

 

“妙玄想要去杭州。”她开口,仍是不提那个人。

我猛地睁眼,想要较劲一般不无挑衅地问她:“杭州?为什么是杭州?难道不该是回到威海卫继续等?”

妙玄不答,眼里似乎有波光一闪而过,我却并不能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你就没有别的问题想问朕?”我一步步逼近她,“比如说谁死了,谁活着?如果你开口求朕放过谁,朕全都答应你。”

“杭州…”妙玄抬起脸,脸色那样苍白,衬得内官给她涂抹在两颊的胭脂甚至有些滑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并无畏惧。

“杭州是个好地方。”

“请皇上准许妙玄去杭州。”

 

 

“好,好,好!”我转身回到几案前坐下,胸中滚动的不知是愤怒还是苦涩。愤怒的是登上九五之位我本该洞悉一切人心,但澄净如妙玄我却再也读不懂她心中所想;苦涩的是我爱她如斯,她竟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留在我身边。

“朕不仅让你去杭州,还要在西溪为你依水建一所大宅子,你可以在里面尽情地作诗作画!”我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白饭。“等你们周家平反了,朕还要为你周妙玄正名!”我看着面前盛在精致青花里的珍馐却觉得难受得想吐。“你也不必落发修行,你父亲不是曾给你定了门亲事么?都察院曹副都御使的儿子。他虽被党争牵连早就殁了,但到底曾与你指腹为婚,朕到时候就封你一个三品诰命夫人!你便一直在杭州住着,这一生锦衣玉食,再不用飘零了。”

 

我看不到伏地谢恩的妙玄有如何的表情,只看到碧色华服之下她瘦弱的身体有微微的颤抖。但平身之后,她面色平静无波,只有眼眶有一丝没来得及褪去的潮红。我曾笑过妙玄好哭,做针线扎到手都要眼泪汪汪,但今日直到我的泪水洇到白饭都变咸,她却没有落一滴眼泪。我让她退下,她便走的决绝。她知道自己赢了,我不会杀她,或许这结局也并不尽如她意,但她仍是赢了。

 

  从那以后,至死,我都再未见过妙玄。


“皇上,这是秋后问斩的死囚的名单。”我打开魏阉呈上的折子,划掉了沈炼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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