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蛋

平生无百岁(一)-归人

沈炼再见到北斋的时候她正拿着笤帚追着一个小童满院子跑。杭州六月的正午热得人身上恨不能蒸腾出水汽来。她将袖子褪到手肘上,露出白玉般的一截腕子,盘在脑后的头发在追逐中落下几绺发丝,被汗水沾湿了贴在额头和脖子上。大暑的时节,光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就大汗淋漓,更不消说北斋追着那泥鳅般的小子跑,水青色的薄罗衫子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像极了那年落水刚被沈炼从湖里捞出来的模样。

那小童一面跑一面咯咯的笑,手里捏着只不知死活的知了,嘴里还喊着:“女先生饶命,女先生饶命”,却没见他有一点怕的意思。倒是看到门口的沈炼,凶神恶煞的样子,直直瞪着院子里,使他猛然停住了脚步。紧接着北斋那一笤帚就打到到了他的屁股上:“让你不午睡上树粘知了,怎的不跑了?真当先生追不到你么?”说是打,北斋也未使多大的劲儿,只轻轻扫了下罢了,她向来心软,孩子再皮也总下不得狠手。

甩一把模糊了视线的汗,北斋却见门口正立着双官靴,方才还跑得起劲的成宝这会儿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撅着个小屁股扑通一下跪在那人面前。北斋的视线再往上移一点,就看到了那人悬在腰间的绣春刀。

夏日的午后,邻里间安静得出奇,许是家家户户都在午睡的缘故。只有院子里那棵梧桐上其他逃过了成宝魔掌的知了大概是在庆祝劫后余生,卖力地欢唱着。

北斋低头盯着那把绣春刀,不敢再往上看——无望而荒凉的日子已经那么多,好容易一线希望的光漏进了她紧锁的心房,她只想这一刻长些,再长些,若是抬头看了,怕又要失望。

成宝还趴在地上,抬头睨了眼门口的官爷,见他的脸上方才刀刻般的纹路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抚过了一样,隐匿无痕,双眼里的神色也一点点的变得柔和、再柔和,至于涌起一层仿若雨后湖面的雾气。

“女先生,女先生,是锦衣卫。”成宝偷偷拽了拽北斋的裙角。虽说这锦衣卫不似方才那样吓人,但娘说老百姓见了官,无论如何是当跪下的。

北斋被成宝拽得回神,胸口刚刚漏拍的心脏一下子又找回来赶本儿一般地狂跳。她仓惶中不慎抬头看见那人的脸,视线猝不及防跌进对方那双深色的眸子里就再无法挣脱。

 

沈炼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看到日头底下的北斋浑身仿佛镀着一层光,方才追逐那小童时不住的喘息逐渐平复,眼眶却慢慢泛起红潮。从前便觉得这女子泫然欲泣之时最是恼人,胸口好像被她塞了只乱抓的小猫,挠得他既是无奈又是酸楚。好在那时候他还能用虚张声势去支撑自己的手足无措,现如今只能傻傻的站着,连向前迈腿都难。

他这些年其实没有太多的去想重逢,自他知晓自己再无可能闯过那场修罗战的时刻起,就并不奢望此生能再见到北斋。但若说没有遗憾却也并不尽然,他自是希望她能平安顺遂,但内心也曾更加隐秘而热切地企盼北斋能与自己长久地相伴。沂山脚下的破屋里,那段被打断的两两相望原本的尽头是沈炼心中长久不忘的谜题——谜底悬挂在他死生之际迷蒙的意识里,明知触不到,却也舍不得就此断念放弃。一遭修罗战场重回人世,那执念仿佛也渗进骨血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并随着伤口的愈合而封存。沈炼平日依旧循规蹈矩地活着,很少去回忆,但日子流水般地过去总会有一两个孤寂难眠的夜晚。那时他便会点上一盏油灯,将暗格里收藏的画卷一一展开。手指拂过“北斋先生”的印鉴时心脏会捕捉到那些来自往日的慰籍:这世上仿佛从不曾有过北斋这样一个人,但沈炼知她曾与自己相遇相知。那样一个女子,柔软得仿佛柳枝一般,却又坚强得可怕,甘愿从生路折返地狱来与他同生共死。

沈炼不似北斋那般信念笃定,故而这些年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北斋。但他曾梦到过北斋:有时候是初遇时撑伞而来、明眸善睐;有时却也是自己要沉她入湖时明明怕得浑身发抖却依旧撑出倔强的脾性;更多的时候是东厂门前的小巷内她披着一身银白的月色如释重负地在对自己微笑,轻声唤着:“沈炼”。没有一次他能够梦到这样的北斋:应该是一场甜美的小憩后将将醒来,故而她的头发也没有绾得很好,罗裙有倾轧的皱褶,腮边红红的带着凉席的印记。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紧紧地捏着手中那根竹编的笤帚,湿漉漉的眸子还是当年那样幼鹿般的神色。额头有一滴汗蜿蜒着垂到眼角,变成更大的一颗晶莹滑落到嘴边,被她抿了进去。

这和沈炼印象当中的北斋全然不同,是他发梦都想象不到的美好。

 

“你叫她先生。”沈炼对那小童问:“你家先生可是叫北斋?”

“什么北斋?”成宝揉了揉脑袋,“女先生就是女先生,不是什么北斋。我们这儿十里八村的就这么一位女先生。”

“女先生您认得他么?”成宝扭捏着回头问北斋,他跪了一小会儿觉得地上烫,想站起来又不敢。

认得,怎么不认得。北斋心里默念,但却发不出什么声音。这两年虽梦的少了,但隔段时间那座吊桥总要在梦里被这人砍断一回。梦里的北斋老是站在断崖的这一头,起初与他遥遥相望,他的脸还算清晰,但日子久了,那面孔便渐渐模糊起来。只是每每眼睁睁看着那一头的他毅然决然转身投入修罗场却束手无策,那种无助而绝望的窒息感还是会令北斋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间惶迫惊惧地醒来。

她以为自己如果有天再见到这人怕是叫不出他的名字的,毕竟从前相处的时间短,一路逃亡中只在那间破屋里借着昏黄的油灯端详过他的脸。可惜当时自己病得几乎神志不清,只记得他眉目凌厉但那晚的神情却很温柔。待到后来想要提笔为他画像,却怎么都记不真切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最终只得一个背影——北斋想,如果后来的一切没有发生,他会不会撑着伞上山再去找我?可这回答却是无解,于是只能阖了画卷束之高阁,以免徒增神伤。北斋虽信终有一日再见,但时光如白驹过隙,现如今都记不得他的长相,难保再见之日二人不是发秃齿摇垂垂老矣,怕就更是相对不识了。

可现今真的见到了,北斋却没有片刻的犹豫与疑惑。是了,就是他,他原是长得这般模样的:两颊瘦削有如刀刻,鼻梁挺直,双目狭长上挑色如点漆。

“沈炼。”

北斋终于将这名字吐出口,声音却哑得不成样子。

    

成宝是北斋的学生里最皮的一个。女先生年轻,人又生得秀美,讲话也温柔,自是和寻常村妇大大不同,孩子们都不算怕她。北斋在这乡下宅子里教附近的孩子认字,平日里哪家父母有事出门也顺带着帮忙照顾下,并不收多少钱,故而颇受人敬重。孩子们不怕是不怕,但女先生才学很好人又可亲,自也有她为人师表的威严。此刻成宝见到女先生对着门外的来客一副将要垂泪的模样陡然就生出一股子勇气,骨碌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向沈炼扑去,一把将他推到门外道:“快走快走,不许你欺负我们女先生!”

 “呦,这谁家的野孩子?”话音未落成宝便被人提溜着耳朵重新拎进门,来人同样一身的飞鱼服,嘴里叼着一杆烟袋锅,大咧咧跨进门槛也不打个揖道:“嫂子好久不见,要不要裴某帮你教训教训这小子?”

“谁是你嫂子!”成宝大声抗议,却不想耳朵还落在别人手里,稍一使劲儿便疼得他“哎哎”直叫。

裴纶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贼溜溜的一双小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北斋。北斋此刻见到他,方才有些真实的感觉,惊诧有之,但更多的是忍俊不禁。可门外那人却还痴痴傻傻地望着自己,也不说话,也无动作,不禁令她有些着恼。

 

“热死了”北斋转身,从裴纶那里一把揽过成宝扭头就往院子里走。

还是一模一样的语气。沈炼的嘴角终于挑起一抹轻笑:是她,真的是她。

 

“妙玄。”

门外有人在唤一个陌生的名字,成宝见女先生胡乱擦了把眼睛,也不知擦的是汗水还是泪水,但脸上却带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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